苦味记
不晓得为什么,一直爱吃苦味的食物。
清炒苦瓜,趁热了吃,才够苦。凉了,苦味淡多了。
一根苦瓜,正中剖开,去除籽粒,切两三厘米厚的段,配一只红椒,拍几瓣老蒜,锅烧至起青烟,倒油,猛火炝,激点冷水,口感爽脆,苦意袅袅。整个酷夏,可以就着一盘炒苦瓜吃一碗饭,别的菜皆可省略。每次把苦瓜炒好,趁热搛一片放嘴里,越嚼越苦,苦意丛生,及至弥漫整个口腔——
野苦瓜
云南十八怪,青菜叫苦菜。这种苦菜清热去火、解油腻,几乎是家家隔上一两天就要吃的蔬菜。清水煮苦菜,不加一丝油荤也不添咸淡,只是单纯而清澈的苦。
无论是疲惫的,焦躁的,欢畅的,都在这碗清苦里平静下来。
到了季节,人们用苦菜腌制的“老坛酸菜“,是滇菜里的一道重要配料。苦菜晾晒、洗净,切细,拌料,入坛。绿春花椒、马关八角、丘北辣椒、原汁红糖、哈尼焖锅酒、食盐,每一样配料都是精至之选。三个月、半年期,一年期的酸菜,味道各不相同。在当季节令之外,酸菜的美味因腌渍而延续。
在逐水而居的傣族人聚居区,气候较热,野生的苦味菜颇多,有一种“苦豆”,可以拿来炒肉、油煎,又被称为“苦果”,吃着这道菜,有时会愉快地又想起那句成语“自食苦果”。
僻野之物,历风霜经严寒,苦是有一点的。苦原本就是用来积淀的。比之家菜的爽脆而甜,很多野菜确是苦的,所以一代代烹饪严选,接受或抗拒,最终只是徘徊于少数野菜爱好者的厨案。
苦茄子、苦竹笋、刺五加、绞股蓝、苦藤叶、马蹄叶……各种细微差别的苦,都有多少的食疗作用,入得了滇中本草的民间药典。
苦茄子
刺五加
苦藤叶
马蹄叶
花儿的苦,这是飘逸着香气的苦,茉莉花纯净清香的苦,金银花清凉的苦,木瓜花是脆香的苦。
还有云南山野最常见的苦刺花,倔强的苦,采之不易,在爬满尖刺的枝尖采到小小的白花。要用滚水淖之,浸泡过夜再换水,才得苦之未去的倔强小花,还带着清香,与韭菜同炒了去,一盘回味无穷的山野小菜。
苦味里的小清新——苦苣,适宜凉拌。小米辣、老蒜、小葱切至碎粒,入滚油中炸至金黄,凉一会,倒入苦苣,佐以醋、麻油拌之,食在嘴里,却是甘甜。孩子说:是苦的。他的味蕾稚嫩,纯洁,精准,我的味蕾却再也触摸不到苦菊的苦意,这么多年遍尝酸咸辛辣,大抵早早退化了,品过更多的厚苦,苦苣的微苦,则一笔带过了。
新春的马兰头也有苦涩。凉拌之前需焯水,再把它们团在手心挤干,杂以米醋、麻油凉拌着吃,苦味便淡了,隐了,不见了。
清明以后的蒲公英也苦,不易凉拌了,可以挖回来晒干,煮水喝……
这世间所有的苦味,可用来清火消炎之用。
春茶苦不苦?苦。可是,苦后回甘的美,谁能替代得了呢?莲子芯苦吧,苦过以后,整个回甘的甜几乎把舌头淹没,让人久久沉醉,迷恋之。
一小撮莲子芯,闻之,清气扑鼻,于开水中翻涌涅磐,自老绿变苍翠,仿佛一座山的碧色次第来到目前,叫人瞬间产生居山的渴念,梦境里均是溪流潺潺……
莲子芯属大寒之物。有一回,吃鱼上火,想起来泡一小撮,喝下去,不及半小时,胃疼难忍。胃寒的人消受不了这么好的东西。有一天,突发奇想,可不可以与枸杞同泡呢?后者温性之物,两两中和之,既消了火,又温了胃。
小时候拉肚子,也不见外婆送去就医,她烧中午饭时,将锅巴烧至焦黑,冲水给我喝。锅巴汤真香啊,把水喝下去,再嚼被泡软的锅巴,焦苦着,又格外透出余香——建立在苦味之上的香,是奇香,越吃越上瘾的香,至今留在味蕾的记忆里。
苦的反义词是甜。比起甜来,苦要有格局得多,它是醇厚的,有意蕴的,可以承担一切的不幸。
爱是酸楚杂陈,爱也是苦忧参半,无非两种境地:得不到;得到了。得不到的,都化作了日后的天鹅肉,其不可多得的芳香长长久久飘荡在爱的祭坛;得到了的,有的化作了骨碌碌的死鱼眼。
一直迷恋咖啡的苦香,可是,总受困于睡眠,想喝,而喝不得。那份苦香久久缠绕,令我百爪挠心,肝肠寸断,拼命噎口水……觉得自己真是苦得很啊,何至如此,连一杯咖啡都无福消受?
行脚僧苦不苦?不苦,他日行几十里,慢慢地,以身体的极限去修行,度一切可度的,也是一种自我完成。这世间,苦,也是一种成全。唯有苦,方能成就人,重塑人,让人不断地有一个个全新的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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